“花里胡哨的名堂倒不少,段成风把自己当成白家村的神了。”涂灵想起什么,转头打量他。
温孤让不解:“怎么了?”
“我们两个相安无事,会不会被看出破绽?”
他说:“秋华和阿棠本就疏离,应该不会吧?”
“可是阿棠和别的男人殉情,全村都知道。”那些人怎么骂她来着?
温孤让想了想:“所以你觉得丈夫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如何面对妻子?”
涂灵也想了想:“事已至此,当然要体谅她。”
温孤让点头:“有道理。”
两人若无其事到戏楼,村民已自觉在空地前围坐成半月形,涂灵和温孤让嵌在中间,没一会儿四周挤挤挨挨坐满。
数十名奉天侍者沿两侧排开,好似训练有素的卫兵。
白贤与段成风现身,走上戏台,坐在圈椅上。
那段成风杵一根碧绿竹棍,全身穿白,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半张脸,戏台阴凉,晒不到光,他处在阴影之中,根本看不清面容。
稚骁在台下宣布思察会开始。
首先一位农妇站了出来,走到戏台前,紧攥住双手,仰头瞅瞅乡长和堂主,然后垂下视线,干咳了一声。
段成风看出她紧张:“孰能无过,但说无妨。”
“我,我按捺不住性子,对女儿耐心越来越差,总忍不住冲她喊叫。她也不与我亲近,不体谅我的难处,老是跟我作对……”妇人又清了清嗓子:“不知怎么搞的,我看她哪里都不顺眼,一教训起来没完没了……昨夜她捂住耳朵不想听,我气得上头,动手打了她,谁知她突然发疯扇自己巴掌,说要把命还给我……其实每次骂完她我都后悔,可是发起脾气就像被鬼附身,根本控制不住……”
段成风端坐戏台上,不紧不慢开口:“人之修养,念起即觉,愤怒是助你磨练心性的种子,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全凭你一手栽培,若不懂节制,任其疯长,生出恶果,亦需你自己承担。”
“是……”
“孩子是白家村的未来,父母有教养之责,你丈夫早逝,女儿不孝,也是你教养不当之过,怎么还动手呢?”
“我知道错了。”
段成风巍然不动:“知错还要改过,若孩子有失,你如何担当得起?”
农妇垂头不敢言语。
段成风略擡手:“领罚去吧。”
奉天侍者引她走到一个大缸前,圆盖掀开,一股潮湿的腥臭味袭来,那缸里竟然是用水稀释的猪粪,黄绿色,搅拌均匀,新鲜冒泡。
涂灵揪起领子捂住口鼻,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奉天侍者用葫芦瓢舀起粪水,从农妇的后颈浇下去,流淌全身。
稚骁高声道:“洗铅华——去嗔痴——除业障——”
足足浇了三勺粪水,好好的农妇全身污糟泥泞,恶臭不堪。
涂灵闭上眼,没法儿细看。
人堆里发出痴痴的笑声,看戏一般。
接着一个男子走到戏楼前。
“我,我家婆娘貌丑,又懒又馋,近日我愈发压制不住对她的厌恶。夜里做梦,遇到一位温柔体贴的仙子,和她在一块儿,我才算是个人,宁可留在梦中舍不得醒。白天一睁眼就如同回到地狱……”
“欲念过重,浊气污染元神,再不警惕,恐怕性命不保。”
“请堂主救我……”
段成风吐出两个字:“鞭刑。”
稚骁收到指令,随即扬声:“妇女回避!”
在场女子无论老幼,全部转身背对,涂灵也照做。
不一会儿听见惨叫。
“怎么了?”她低声询问。
温孤让拧眉:“他们在用鞭子抽他的……”
话没说完,温孤让陡然打住,不知如何形容。
既然这么为难,那涂灵立刻懂了。
“原来思察会就是动用私刑。”她得出结论。
这时旁边一位年轻媳妇转过头来打量:“阿棠,你倒挺悠闲,担心一下自己吧。”
涂灵说:“我这种情况会被泼粪还是抽鞭子呢?”
温孤让转头瞧她。
年轻的媳妇说:“我要是你呀,自己主动浸猪笼。”
她丈夫在旁边搭腔:“我要是被戴绿帽子,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话音刚落,两只蜜蜂不偏不倚,钻进了这对夫妻的嘴里,两人吓得跳起来,张嘴拼命吐舌头。
又来几只蜜蜂,围着他俩嗡嗡作鸣,猛烈进攻。
“肃静!闹什么!”
“救命啊——”
现场登时鸡飞狗跳。
涂灵挪开板凳,以免遭到波及:“蜜蜂哪儿来的?”
温孤让右手松开指诀:“飞来的。”
“怎么专扎他们两个?”
“万物有灵,大概蜜蜂也有讨厌的人。”
涂灵点点头,表示了然。
思察会仍在继续,又一妇女上前,声称无法再忍受丈夫酒后拳脚相加,她想杀夫。
段成风说:“你的修养远高于你丈夫,他是个愚钝之人,尚未开窍,你该以自身修为帮助他,改变他。”
“可我受不了了……”
“忍耐是美德,宽容是品行,心中杀戮乃魔障,只要越过去,你的修为将更上一层,到时心境开阔,困扰你的事情也不再是困扰。”
段成风擡起手,女子走上戏台,脆弱地跪在椅侧,他将手掌覆在女子头顶,略弯腰,温言细语安抚,不知在说什么。
女子抑制不住放声抽泣,仿佛孩子向慈父倾诉委屈。
涂灵抱着胳膊端详:“又当皇帝又当神。”
接下来断断续续五六人上去反省近来的过错,请求宽恕,接受惩罚。
村民们在烈日下干坐两个小时,个个晒得汗流浃背,眼睛都快睁不开。
拜忏终于结束,众人齐刷刷站起身。
“克己复礼,和睦友邻,勤勉奉孝……”
他们开始背诵宗族法规似的东西。
涂灵和温孤让混迹其中,蒙混过关。
段成风立在戏楼上,两手杵着绿竹:“白家村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每个人都肩负责任,守护家园,繁衍生息。只有遵守秩序和规则,才能世世代代香火不断。可是有人却要打破秩序,毁掉我们安宁的家。”
四下一片沉静。
段成风缓缓扫视,阳光刺目,台下的人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外人终究非我族类。白润升何在?”
没有动静。
稚骁上前一步,催促道:“白润升!”
人群最外边,一个面容麻木的青年如梦初醒,背着背篓缓缓走到戏台前。
稚骁上下打量:“罪妇花妍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他好像没有听见。
稚骁皱眉:“包庇同罪,你可不要犯糊涂!”
白润升擡头定定看着他。
“问你话呢!”稚骁不耐地呵斥:“罪妇花妍呢!”
“她就在这里呀。”白润升将背篓随手塞过去。
稚骁不得已接住,正要发作,目光往下一瞥,顿时惊恐万状,t忙不叠丢开背篓。
“啊——”
伴随惨叫声,一颗惨白的头颅滚了出来。
事发突然,大家都吓呆了。
涂灵心里“轰”地一声,睁大眼睛盯住那颗女人的头颅,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白润升犹如行尸走肉般逼近稚骁。
“我没有包庇她,我亲手送她上路,你满意了吗?这个惩罚够不够?”
稚骁避之不及:“你、你疯了?!跟着我做什么!”
“昨日不是你来提醒我要遵守村里的规矩?她受人蛊惑犯下大错而且不知悔改,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呀?你不是逼我表态吗?”
稚骁难以招架,连连后退。
而戏台上的段成风将一切尽收眼底,并无丝毫波澜,只是命奉天侍者带白润升回去。
“一个家就这么毁了。”段成风问:“谁害的?”
台下无人应答。
他又问了一遍:“谁害的白润升一家?”
这时有人喊:“是那个妖女!”
“对!妖女害的!”
“就是她!”
段成风满意地点头,挥了挥袖子:“带罪魁祸首上来。”
涂灵屏住呼吸,见两个奉天侍者押着俞雅雅走到戏台前,把她绑在了木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