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时炸弹李时盈盖着兜帽商量完了全场谈判,现下刚刚拿着苏竺的亲笔信就脚底板抹油般地先撤了;
苏竺老先生年迈乏力,谈好事情后考校了一番弟子辛赣的琴技,便罕见地满意留下一句“曲中情意进益,一日如千里”便离去了;
至此,茶室中只剩下李月仙、辛家三人和怕几人说服不了苏竺而振作起来匆匆赶来的朱淑真。
“有了这信,便可骗过世人,告诉他们那一封诗稿就是姨母的了。哼,还说我有心伪造...真是好笑,他们也不想想,若我真着意伪造,自然会做到天衣无缝,怎么可能拿朱淑真的笔迹来写姨母的诗呢?”
李月仙犹自不平,愤愤说了许久,直到看见对面今日格外沉默的朱淑真才渐渐住了口,“朱淑真...朱娘子,今日我阿娘对你态度很不好,我替她向你道歉。我虽然讨厌你,却从没觉得你是故意将诗稿塞进我们桌上的,我知道你只是有些邋遢、爱随手乱扔东西而已。”
哎这怎么回事,怎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然后还又给一巴掌呢!
莲心和辛弃疾等人都听懵了,不禁视线悄摸摸跟着挪到朱淑真脸上。
少见地,朱淑真今日并没跟李月仙针锋相对。
她的神色仍然不好看,往日里娇艳的唇色都变白了,“我不在意那个,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娘拿魏王威胁我,你听见了,对吧。”
没听到现场的辛弃疾表情一变,收敛了气息,静悄悄找了个贴近辛赣的位置坐下。
他竖起了耳朵。
不过朱淑真似乎本也没有避着人的意思,甚至还朝辛弃疾父子这边扫了一眼。
“不用露出那种表情。魏王殿下与我,并不是你们以为的男女关系。而是魏王殿下曾将我从夫家的生死攸关之际救出,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曾立誓,要报答他这大恩。可他眼下遭逢大难,我却因怕名声不好而连累他在市井中的威名,不敢探听他的任何消息,又担心他,所以难受。”
也不管其余人露出什么各异的表情,朱淑真自顾自地往下讲:“当今官家立储时,有二子、三子作为待选。祖宗的规矩,有嫡立嫡,有长立长,那么二子本该是天然的太子人选。可一番风云变幻后,做了太子的是三子,二子却不得不远远封王...也就是现在的魏王,赵恺。”
朱淑真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讲完了宫廷内这件本该是秘密的事情,随后擡头看向众人,“我现在得不到一点儿他的消息。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阿娘居然还拿这个来刺我!这才是叫我难受的地方...我…”
说到这里,朱淑真终于禁不住,将脸埋在手里,呜呜哭了。
李月仙哑口无言,难得伸出手来,慢慢拍拍朱淑真,“这...你想知道魏王的动向,左不过我到时候帮你打听打听就是了,哭什么嘛。”
朱淑真却摇头,“魏王之事乃宫闱秘辛,寻常人哪里打探得到?哪怕你家势大,到底非宫中人,得不到消息。”
说着她扫视众人一圈。
因为大家都听见了不得了的八卦,又见朱淑真哭得伤心,所以没人再嬉笑玩闹,都在垂头默默饮茶的饮茶,看手的看手。
只有一对亮若水面粼粼的眼睛和她对视上。
辛赣秀丽面上并无多余的神情,正一边把玩着茶盏,一边若有所思,视线直投在她的脸上。
朱淑真朝他迈了一步,婀娜走去。
“你可怜我?”
“被大义所感。敬佩魏王扶危济贫,朱娘子投桃报李。”
“可这扶危济贫的,现下未必能好人有好报;而这投桃报李的,眼下也做不到报恩。”
朱淑真的双眼像是一对美丽的宝石,不知为何,在暗处也粼粼闪着光,“说不定,他们只需要一个契机,才好完成这一场施恩、报恩,才能叫看客看得痛快。”
而在这一双几乎能叫所有男人心肠发软的眼睛的盯视里,辛赣却并未有过多动容的样子。
而是浅笑了下,没有搭话,只垂下了眼,专心看着右手中的茶盏。
朱淑真便又轻轻道:“三郎君,你可知道,有些事对有些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花费一年、两年也难以办到的吗?”
“朱姐姐说得很是。每个人都想有人举手之劳,帮一帮自己。”
辛赣洁白消瘦的下巴轻点了点,赞同朱淑真的观点,视线却仍停留在杯盏上,轻声,“我也很想来个人以举手之劳帮我摆脱官家对父亲的忌惮...可惜四两拨千斤只是武学,不是我能做到的。”
求人做事,从来不是靠摇尾乞怜、当众威逼就能得到的,人们需要的是利益。
四两拨千斤,那只是武学里的力量。而在真实的生活里,给不出重如千斤的利益来打动人心,只凭轻如四两的地位,永远不可能请到人出手。
辛弃疾和李月仙略一琢磨,对两人的谈话内容回过点味,脸色便都微微变了变。
莲心则默然不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辛赣和朱淑真。
朱淑真顿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得有些不好。
“你猜到今日我是冲着你来的了。”
她用了笃定的语气,也不笑了,“原来你知道。”
阳光打在辛赣玉样的手指上,显得他的皮肤几乎透亮。
他仍持着杯盏,轻声答:“我知道。”
“那么既然如此,三郎君,你既已知道我来的目的,却仍没有避开我,想来也不算讨厌我吧?能不能就满足我这一点点的愿望,帮我在宫中问问魏王的处境如何呢?”
朱淑真方才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住,又哽咽一声,面色转为泫然欲泣,眼皮上红红的,几乎马上有眼泪要淌成海一样。
那种我见犹怜,别说男人了,就是莲心一个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的女孩子都不禁心中一动,心跳如雷。
而小案对面的辛赣却仍未有什么神色变化。
他只轻重复了一遍“没有避开”四个字,片刻,笑了笑。
“没有避开...我也很想避开,但我做不到。这件事不会因为你来去而改变,也不能被我自己的意志决定。”
他仍然看着手里的茶盏,在那一泓反光的液面上,倒映出身边莲心的脸,明明已经扭曲了,但他仍能在其中看见完好的面容,根本不需要多考虑,根本不能被打乱。
“是由心决定的。”
他近乎痛苦地喃喃,“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