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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 80 章 对面不相识,却是故人心……(2 / 2)

轻伤的兵士毫无顾忌地喝一大碗茶水,撑着伤痛唾沫横飞,描述今夜一场奇袭的功绩,“……趁夜突破缺口,守兵自然来抵挡,只是没咱们凶猛,我一人斩下了三个……”

说到兴致处,他满眼绽光,里头透着野兽一样的凶残渴望,执着地举着手,比出三根手指。

应怜晓得,那是对战功丰厚奖赏的渴望。

这一场仗下来,他也许会被伍长、什长赏识;若他们死了,他便有机会成为伍长、什长,被位更高的人看在眼中;再不济,每一只斩下的右耳,也会给予他实打实的钱财报酬,让他从此不再是一无所有的低贱流民。

——那些死在他兵刃下的人也是作如此想,只不过没他有能耐、或没他好运。

她头一次接触战争——据此人道,这是一场我方大捷的胜仗——战争残酷揭下的面纱一角,便已如此血腥而真实地暴露在她眼前。

她又想到了宗契,不知他怎么样了。

有伤兵瞧见过他,说他很好,策马时率部众冲锋陷阵,既无畏又果决;下了马,一手刀法出神入化,闯入敌军之中,如千军横扫。

听到这些,应怜松了一口气,可听着那些兵士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谈论他如何如何英姿,她却怎么也升不起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纵不是个僧人,也总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古来那些征战沙场的将军,不是史书里那些千人屠、万人屠的英雄。他曾暮鼓与晨钟,闻听佛谛,两袖是松林修竹的清风,物我随心,超然凡俗。

如今入得红尘网里、生死局中,为她私心,造下累累杀业,他今后该如何向佛?又会不会觉得可憎、可悲?

忙忙碌碌,她逐渐心不在焉,为他们倒茶、擦拭。他们有的喝了她茶,继续振奋地攀比自己立下的军功;有的喝过茶,一二刻后,沉默地被擡出去,英灵上路、魂魄渺渺。

不知什么时候,又擡来一人。应怜打起精神,换了条干净的手巾,为那人先擦了头脸的血;又从兜袋里掏出剪子,按大夫的嘱咐,将伤处的衣裳剪开。

那人按住了她握剪刀的手,冰凉凉的。

她怔了怔,从那张微微柔和的面庞眉眼里,才瞧清,这是个女子,细看已是残剩风韵之年,手上肌肤除了划痕遍布,保养得却细腻,显见往日里生活优渥。

伤在腰腹,似是中了刀剑,皮肉下甚至可见内脏肚肠。一时未死,却也只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应怜见多了伤口,便晓得这伤治不了,不知她是谁,心中却起了一丝怜悯与悲哀。

那妇人微睁着眼,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嘴唇掀动。

应怜有些无措,觉得她有话说,便俯下身耳畔贴进她唇边,在周遭乱哄哄的声音里,想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萍儿……送去宗氏旧园。萍儿丢了,我对不住……主母!求你找……寻她……”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应怜听了个大半,有些着急,问:“萍儿?是您儿女吗?”

她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茶水已喂不进,不过沾湿了一点喉唇。妇人缓了缓,再度开口:“我是乳娘。萍儿是……袁知府之女。”

她说一句,歇一会。好半晌,应怜才弄清了她意思。

原是义军破城,知府的夫人将小女儿托付给乳娘,改换平常装束,偷出府宅,切切叮嘱逃去娘家,待事定后再归。

好巧不巧,她说得清楚,那是“义兴县宗氏旧园”。

应怜自然而然想起了那日宗契说的园子,兴许就是那一户?

鲜血汩出伤口,像她流逝的生命。她几句说罢,已一动不动。应怜担心她就此死了,伸手去探她鼻息,忽却又被她捉住,陡得睁开眼,眸中绽放出夕阳返照似的最后一点光彩。

她吓了一跳,却见那妇人满眼生命尽头的哀求,喉中猛然发紧,说出句不像样的话来:“老皂荚下,匣子、随主母葬……不合葬、不合葬!”

她捉着应怜的手铁箍般钳紧,应怜绝想不出,一个将死之人,竟有这般大的力气,骨头被钳得生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掰开那只满是划痕伤口的手,再瞧那妇人,已经圆睁着双目,死去了。

手还疼着。应怜默默为她闭了眼目,坐了一会。

这个不起眼的角落,谁活着、谁死了,没那么快被人发觉。所有活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救治、哀嚎,或吹嘘。

·

宗契找到应怜时,她正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张脏污不堪的草铺上发呆。

大半宿过去,她双眼熬得微红,有些楚楚的雨后梨花的姿态,粗布衣衫上却沾满了红褐的血渍。她坐下时,腰上那大兜袋便平搁在膝头,里头鼓鼓囊囊的,露出一条擦拭得血污斑点的手巾一角。

闻听有人来,她蓦地回神,几乎是惊跳起来,一股脑将也不知说过几遍的话又倒了出来:“她已没气息了,带走吧。”

说着,目光转过来,一愣,浑身细细地颤了一下。

“你还好么?”他将手里那孩子放开,有些担心。

“哦,还好……无碍的。”她像个提丝线的傀儡一般言不由衷挤出几句,这才终于仿佛全活了过来,上下一丝不漏地打量了他好几遍,最后目光落在尚滴血的手掌上,急急过来翻看伤口,“你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一夜忙忙乱乱,她鬓边几缕碎发散碎下来,黏在沾满汗水的脸庞上。宗契手心里忽觉不出疼痛,却有一股麻痒,动了动手指,尤其在她低头小心翼翼为他手掌擦拭血渍时,很想伸手去为她拂一拂。

她不像雨后的梨花。

梨花雨后自清艳,清艳到了绝处便只能凋零。她是雨后的新笋、是抽条的嫩柳,沾衣欲湿处,能迸发勃勃的生机,滴翠流朱的一点,便惊叹到了人眼底,也爱到了人心底。

他忍住了没动弹,只是眼中噙着微微的笑,任她摆弄。

应怜又要来干净的热水和手巾,并一些伤药,揪着心替他处理了,叮嘱务要好好调养,若是伤到了筋骨,可不是玩笑的。

她又想问还有无别的伤,见他已除了甲胄,立在她面前,除了衣袍襟角有些血污,仍仿佛一向那个风朗洒落的宗契,多余的话便又都说不出口了。

正要问他怎么来了,忽草铺旁爆发出哭声,却是那女娃儿扑在死人跟前,惶恐地哭喊,摇着还未僵硬的手臂,泪珠子往下落,“乳娘、乳娘!你起来呀——”

二人皆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