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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第 140 章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2 / 2)

她愣了半晌,忙将碗捧过去。娘子的瓢一扣,咕嘟嘟热气的羹菜便落进碗里,香味直冲她天灵盖。

那是一顿再美味不过的佳肴。

自那之后,她的日子过得奇妙起来。

那位娘子时常与瓢同来。她来时有热腾腾的粥或饭菜;她不来时,里头隔三差五总抛出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好比絮了绵的窄褥子、长短不一的木板条、涂了桐油的纸伞,竟还有几双厚底的布鞋。她将一应琐碎都捡拾起来,在那一间后门的拐角,悄悄为自己搭了间小屋。虽比人家狗笼也不如,到底算是有了家。

就这么拉拉杂杂,在那娘子的院墙外住了下来,一住便是半年。

天光渐暖,日子好过了许多。她手上的冻疮结了疤,又褪了疤;身穿的是那屋里扔出来的衣裳,很合身,想来是里头那几位稍长的小娘子们穿不下的衣裙。屋里时常传出些丝竹之声,很是动听,她听得也很是快活。

直到一日,那娘子午时打着哈欠出来,没带着瓢,手里却抓着把瓜子,门口绣墩上一坐,眯着眼冲盹儿,嘴皮子却利索得很,一会儿,磕了一大把,末了瞧瞧“狗笼”里的她,唇角一挑,招招手,“来。”

她羞赧地挨过去,娘子捏着鼻子,给了她剩下的瓜子。

瓜子浸了糖,沁甜鲜美。那娘子瞧她又惊奇又喜欢的模样,开口问:“小乞儿,你有名姓没有?”

那是此生,折柳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她噙着瓜子不敢咽,小声地吞吞吐吐回答有,叫李家丫头。

对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李家丫头?什么破名儿!”

她忽觉着很羞惭,低了脑袋不说话。

娘子又问:“你家哪儿的?家大人怎么就扔了你在外头?”

她茫然摇头,并不懂这话。娘子再问:“你娘呢?”

“我娘睡了,被他们拉走了。”她老老实实回答。

娘子便不笑了,拿奇怪的眼神扫量她,半晌叹了一声,不再与她搭话,晒了会日头,便进去了。

她只以为是自己的话惹了娘子生气,胆战心惊的,好容易挨到傍晚,得了对方的晚食,憋红了脸,蚊子哼似的,“神仙娘娘,你莫气。”

娘子没说什么,又回了。半晌却旋身出来,擡高了下巴,有些傲慢的神气,“我叫折柳,甭瞎喊!”

自此,她便在心里暗暗将这位娘子从“神仙娘娘”换作了“折柳娘子”。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尚不懂什么是营生,只觉折柳娘子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并心生了艳羡。她也歆羡那几个里头的小娘子,她们有吃有穿,识得字、学得琴。她们唤折柳“娘”。

做她家的女孩儿,想必是很好的事。只是她自有娘亲,不是折柳的孩儿。

成日成月,又过夏入了秋。

一日,折柳板着脸,给了她饭食,却开口:“李家丫头,你走吧。”

她慌了,捧着瓷碗,“走、走去哪里?”

“做女使、做养娘。我给你洗刷净了,再舍你套衣裳,往后别来了。”她语气硬梆梆的,有些恼怒,“我这处不养正经的女娘,你又不是我买来的,没得丢人现眼。过来!”

她直觉折柳是要将她“洗刷净”,再而要赶走,眼中射出了惶惑的恐惧,头一回不似只狗儿,教她一招便去,反退了一步,抿着嘴跑了。

后头传来折柳气冲冲的咒骂声。

……

翌日,秋光晴明。过了日午,她怏怏地回了,缩在折柳笑话过的“狗笼”里,只因无处可去,肚子又饿。

一个女孩儿出门来,瞧着要掀她撑伞的“屋顶”,手才伸,教她吓了一跳,冲里叫道:“娘,她还在呢!”

折柳抱怨着出了来,将眼眯着,透过晌午的日光瞧她,“又回来作甚?当真赶不走了……”

她目光凝住了,将女孩儿赶回屋,又将她死拖活拽从逼仄的阴影里掐了出来,寒着脸上下一打量。她在这目光下似无所遁形,提了提昨夜里失掉腰绳的裤子,从她手下挣出来。

折柳什么话也没问,却指着门里边,“进去。”

她给她洗了个大澡,从头至脚,换了四大桶水,将大小虱子乱窜的蓬发剪得干干净净,指甲缝里也不许留一点泥。虽动作粗鲁,却奇异地很轻柔,落在她身上,一毫儿不似昨夜里的人,教她难受。

折柳洗到她一年来长了些肉的大腿,咬着牙骂了一声,“下·贱的穷鬼!”

她一缩,折柳将她提溜回来,“不是骂你!”

折腾了一通,她万不敢信,今日竟交了天大的好运,整整齐齐地立在这一片方砖铺的院落里,穿了再洁净不过的衣裙鞋袜,虽光着的脑袋有些冷飕飕的。她捂着头,龇牙笑了起来。

折柳却很糟心,“你是什么都不晓得啊……”

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啧了几声。院儿里几个小娘子都围来瞧看,嘲笑她的秃脑袋。她们各个都俊俏可爱,玉娃娃似的。

“她真丑!”那个叫白露的女孩儿道。

“长开了不比你差。”折柳不耐地挥挥手,又将人通通赶进内院,“练琴去练琴去!”

折柳将她带进了一间尽是陈设的屋子,那些瓶、鼎、架、案瞧得她眼花缭乱。她被折柳按在一张椅上,那椅过分得宽大。

“你晓得我这处是做什么的?”折柳问。

她不安地坐在椅子里,摇摇头。

折柳嗤笑,“就是做你昨夜那种事的。”

她惊恐起来。折柳赶在她跳起来之前,又道:“好不到哪儿去,但总要好些——他们给钱,也能等得你大些。”

她战战兢兢问:“多、多大?”

折柳道:“十四……十五吧,我说了算。”

她一下又放了心,乖顺地缩在椅子里。折柳有一时面色很复杂,蹙起了弯弯的眉头,却更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美丽。

“你无处可去,呆呆蠢蠢的,做人家养娘恐也难得。我在此间名声不好,也难将你付个正经人家。”她盘算着与她说话,仿佛对面是个与自己一般大小、而不是几岁大的娃娃,“我自可以收留你,只是也不养闲人。你入了我的门,便要随我操这一行营生。不光彩,也没名节,但总有饭吃。”

她便忽有些明白,自离了母亲身边,所遇的那些事,原来是“不光彩”的。

前者是不光彩、也没饭吃;如今是不光彩,却能填饱肚子。

于是,她努力做出大人的成熟,点头答应,“我愿的。”

折柳又叹了一声,想了更长的时间,想定了,便开口:“成,你姓李,我给你改个名儿。你今日起,便唤作秾李了。”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她一般吃、一般穿、一般学、一般挨折柳的板子。

她与折柳一般,过上了不光彩、但有饭吃的日子,直到林江啸的人踹开青玉阁的大门,世界天翻地覆。】

吴览静静听她说完了过往,面有微微的不忍,三分醉意已心头褪去,说话十分冷静,“她并非全然为你。这些年来,你所能答报的也尽够了。如今各人四散,你何必非得与她在一条船上?做自己的事,不好么?”

“做什么?我因她而生,长在她手心里,她便是我的天。”秾李尽所能与他解释,但究其根本,其实连自个儿也不能解透,“好比一只兽——虎、熊,或恶犬,我长在它肚子里,吃的是它的血肉,它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它冲谁吠,我便憎恨谁。我不是自己的,我是它的。若有朝一日,它死了,或将我从它肚中剖出来,我也活不成。外头的天、地、风、水,我都不想要。我只想回到它肚腹里去。”

吴览默然。

“官人,求您帮我。”她道。

他有些无力,“我能帮你什么呢?”

秾李目视他的眼眸,看进他心里,一字一句:“您帮我,笼络天子一宵。”

他眸中终于有了震骇的神采,面色先涨得紫红,又变为铁青,将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疯了不成!”

“成败与否,我总得一试。”她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却更加冷静,“天子坐拥四海,多纳一个妇人,算不得什么。他若连这点随心所欲都不能,还称作什么帝王?倒是您,您口口声声愧对单将军,如今他有一线生机得活,您难道顾念男人的脸面,不愿为此事尽心么?”

吴览被她激得心内如针扎,酒菜再难下咽,所闻之事又太损人伦,豁然立起,又僵立了半晌,末了颓然应答:“你教我想想。我……我想想。”

秾李微低了低头,以答谢意,起身送他离去。

他消失在院口的背影有些气急败坏,匆匆逃窜似的。但秾李晓得,他会应允。

他是君子,君子如璧玉。白璧微瑕,他已为那一库的公用钱懊悔终身;单铮之事,又怎能不在他心中终日噬咬?他向单铮隐瞒了那半支玉笛,总也想有个法子,加以补救。

果然,不出所料,未至深夜,她才要睡下,外头女使传来回话:“官人说了,三日后是旬假休朝。他前一日将请官家赏临,望娘子早做准备,备晚食佳肴,以迎圣驾。”

他应下了。秾李吹熄了灯烛,独自安寝,睁眼望着昏黑床帐的顶,缓缓地叹息了一声,终于有了安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