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铅灰色云翳仍沉甸甸压着大别山巅,枯槁的枝桠在冷风中簌簌发抖,叶尖垂落的水珠砸进水洼,绽开的涟漪恍惚化作长江水战中腾起的冲天水柱。五十七道身影蜷缩在不足十余丈的岩洞里,山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将记忆吹回那片燃烧的江面——火油爆燃的噼啪声里,战友坠江时含混的\"杀\"字,至今仍在耳畔回荡。他们这支5000人的部队,假冒主力西进荆门,在长江上与彭玉麟的水师鏖战。最后杨辅清不敌,带着残部弃舟登岸,一路转战进入了大别山山区。
新兵阿桂往岩壁缩了缩,掌心摩挲着断矛上的残片毛刺。那是在跳帮战时,他刺中独眼龙清军时瞬间崩裂的,此刻金属毛刺扎进掌纹,混着冻疮的刺痛,倒比长江里的冰水更让人清醒。
\"报——\"洞口传来压抑的呼喊,浑身结着冰碴的斥候撞进岩洞,竹筒在石壁上磕出闷响,\"山脚,黄州方向!春字旗号,三百人,抬枪队带两门虎蹲炮!\"
曾水源撑着断刀站起,左臂伤口迸裂的血珠溅在雪地上,像极了当年长江上燃烧的火舟拖曳的轨迹。他盯着斥候冻得发紫的唇瓣:\"可看清带队之人的样貌?“
\"正是江边砍俘虏的那个戴铁臂铠的参将!\"斥候抖落斗笠上的积雪,水珠顺着刀疤纵横的脸膛滚落。那个逼迫被俘虏的太平军将士跪倒江边,然后狰狞着砍断他们头颅的清军统领,他怎么会不认识。
杨辅清指尖划过剑柄上的平安结残绳,玄铁剑鞘与岩壁相擦,发出细碎的蜂鸣。春字营,张遇春的老班底,淮军里出了名的骄横跋扈。他记得三年前在松江城外,这支部队曾用开花炮轰塌半座城门,却因统领内斗错失战机。此刻斥候说并无后援,倒暗合了淮军\"各营自为战\"的老毛病——那个戴铁臂铠的参将,怕是仗着老营头的资历擅自追击。
\"有后续部队吗?\"杨辅清声音沉下来,目光扫过岩洞深处:十三具担架上,伤兵们正用竹筒接融雪煮着草根,四十三个能握刀的弟兄已将断刀、缺箭和磨尖的船钉码成整齐的兵器堆,三支燧发火枪此刻是他们最强火力。
\"回辅王,确是孤军。\"斥候的回答让洞内响起低低的抽气声,像绷紧的弓弦在风雪中震颤。
忽然,岩壁下方传来竹矛刮擦岩石的轻响。阿桂正用短矛戳着冻土层,锈迹斑斑的矛头突然陷入松软处,带出半截生满铜绿的枪头——太平军特有的云纹雕花,在雪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杨辅清蹲下身,指尖拂过泥土时,触感突然一滞:半面绣着\"圣兵\"的残旗破土而出,朱红底色已褪成暗红,却仍能辨出旗角处\"陈\"字帅印的残痕。接着是骸骨。
\"是陈德才将军的旧部。\"曾水源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指腹碾过旗面凝结的血痂,仿佛触碰到五年前那场阻击战的余温,\"夜鸢说陈德才他们三百人在这里挡住僧格林沁的马队,最后全埋在了这片山崖下,却不想是在这里......\"
洞外的风雪陡然加剧,军旗残角在杨辅清剑尖上猎猎作响,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望向弟兄们染着血渍的衣襟,想起石达开在紫打地最后的战报:\"粮尽援绝,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此刻他们脚下的土地,不正是先辈用血肉铺就的忠骨地?
\"当年陈将军能挡两万铁骑,咱们五十七人挡不住三百清妖?\"他的声音混着风雪撞在岩壁上,惊起几只蛰伏的山雀,\"把军旗绑在最高的崖顶,让官文老贼看看,太平军的刀,还能饮血!\"
曾水源忽然笑了,他们在退入这个山谷时,为了打尾随的清军做了一些准备,没想到今天真的用上了。曾水源的断刀在雪地上划出苍劲的线条:\"辅王这是要学石将军的回马枪?\"
\"紫打地能死战,大别山就能埋骨。\"杨辅清剑尖重重戳在冻土上,积雪飞溅中露出底下的悬藤桥,\"你带十人守北岩,滚石专砸抬枪;我带八人守隘口,等咱们的燧发火枪三声枪响——\"他望向东侧垭口,新兵阿桂正抱着半坛火油往岩缝里灌,\"就送他们去见陈德才将军。\"
马蹄碾碎薄冰的声响渐近,阿桂握紧断矛的手沁出血来。他看见杨辅清将残旗系在断桅上,旗角掠过少年染霜的眉梢,忽然想起老兵临终前的话:\"看见军旗在,就知道弟兄们没散。\"此刻断桅立在洞口,像根不屈的脊梁,在漫天飞雪中撑起一片暗红的天。
计划已定,所有人都没有退缩,大家依计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