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正惊魂未定,眼角余光一瞥,恰好瞧见魏弃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刀尖,吓得一把拦在他面前。
虽隔着帷帽轻纱、看不清那红衣人样貌,她仍是匆匆道了声谢,这才拉过自家这尊杀神快步离开。
怀里抱得满满当当的侍卫们紧随其后。
“公子?”
而红衣人身旁的驼背老奴等候良久,仍不见自家主子挪步,终于忍不住以突厥语小声提醒:“今次入上京,大汗已叮嘱过您,一切需小心谨慎。此处人多眼杂……”
红衣人置若罔闻,低头不语。
上京何等繁华,样貌出挑者甚众。
他的模样并不及魏弃惊艳,却胜在舒朗,透着股说不上来的恣意张扬劲。一身红衣窄袖,更衬得形貌风流。
驼背老奴见他出神,恐耽搁正事,面上难掩焦急之色,又低声劝道:“那少年瞧着形貌不凡,身份想必非比寻常,公子若是瞧上他那美妾,怕是——”
怕是如何?
红衣人神色一凛,忽的反手拨开那老者格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好在这时,“点绛唇”里的胡娘已然注意到情况有异,摇着团扇翩然而来。
“哟,我当是谁——今日倒是来了位贵客,叫小店蓬荜生辉得紧呢~”
说话间,柔若无骨地倚向男人肩膀,她以扇掩口,悄声道:“公子,曹家的人已在后头等候多时。”
语毕,却不等他应声,又当着往来客商的面,娇羞不已地轻捶男人胸前。
“冤家,”她嗔怒道,“怎么舍得这时才来!叫奴家好等。”
*
沉沉拉起魏弃就走。
可她压根不认路,亦不知到底该走去哪,走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只是如无头苍蝇般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顿感无地自容。
想了想,只得挤出一脸笑,侧过头去看身边唯一“救星”:“殿……不对,公子……”沉沉轻声细语道,“那个,我们,接下来去哪?”
“不是已经到了吗。”
而魏弃沉默了一路,这时亦终于舍得开口,阴恻恻道:“想来你没看够,再回来看一眼也无妨。”
沉沉:“……?”
什么意思,看什么没看够?
胭脂水粉?
沉沉瞥了一眼身后侍卫们的大包小包,忙道:“不不、都看够了,看够了。公子,今日已花了太多银子……”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何况魏弃这人,连不反常的时候都让她猜不透,沉沉被他骗了一次,总有一种时刻又要被“卖”的错觉,当即可怜巴巴道:“公、公子,而且,奴婢方才就想问了……您不会哪天……要奴婢还吧?”
那把她卖了都赔不起啊!
或者说,难道这是“放妾书”变“婚书”的另一种形式?
威逼不成,改利诱?
沉沉脑筋转得飞快,琢磨着魏弃的用意。
可惜老毛病依旧: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写在脸上。
魏弃就近“观摩”了半天,心头原本雾蒙的阴翳却不知不觉渐散,只余下一点哭笑不得,又在撞入她怯生生眼神的瞬间,彻底烟消云散。
他原本在想什么来着?
……罢了,多想无益。
“是。”
思及此,索性不再解释什么,他忽的反扣住她的手腕,轻声道:“要还。”
“……!”
“但银子就不必了,”他说,“陪我去个地方。”
......
上京第一酒楼,珍馐阁内。
只听惊堂木一拍,四下喧哗顿止。
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小儿,一时间,都齐齐望向楼中那位白须白眉的说书人。
“上回说到,前朝祖氏衰微,四方诸侯群起,逐鹿中原。
祖氏曾迎突厥神女为妃,为求自保,竟甘心以朝贡求和,大开中门,欲迎突厥大军入京。
诸侯畏惧突厥悍勇,心生退意,纷纷退兵观望。
唯当今陛下、与那平西王赵莽——彼时,他还未封平西王,而是辽西赵家军之首。两方均得京中细作消息,汇于西京赤水关外,后双方齐心,断突厥十万大军。此战过后,民心归定,赵氏亦甘愿俯首称臣,从此为我大魏柱国,驻守辽西,以卫一方太平。
且说那平西王赵莽,也堪称当世一奇人。
此人出身贱籍,据说还曾以养马为生,后因被世家子弟诬陷偷马私卖而下狱,又被判流放。怎料天无绝人之路,正是在这流放路上,赵氏忽见天象有异,随即鼓动一班死囚暴起,从此,游荡于辽西、占山为王。
后时逢乱世,更似如鱼得水,风头无两……但,便是这么一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战神’,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倒也有那么一桩风流往事。此事,还与我等如今脚下所立之处,有千丝万缕之联系。”
说书人音调时高时低,说到酣畅处,语气更是引人入胜。
饶是一心只惦记着吃的沉沉,亦不由听得入迷,人在二楼,上半边身子却几乎快要探出栏杆去,耳朵高竖起,生怕错过丁点细节,侍卫们另坐一桌,也听得聚精会神。唯有魏弃兴致缺缺。
片刻过后,只听那说书人又道:“诸位皆知,此地名为珍馐阁,论美味佳肴,实乃我上京榜首;但诸位不知,十余年前,这里更是上京‘温柔乡’、世家子弟流连忘返的‘销金窟’——
就连那号称不近女色的平西王,也曾在此地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据传,昔日祖氏溃逃,乔装离京,欲远赴突厥。焉知乱世之中,一旦失迹,无异于泥牛入海,平西王赵莽却不惜单枪匹马、穷追千里取其首级,诸位可知个中因由?便是因那女子!
她本为世家女,出身贵族,却因祖氏昏庸,举家入狱,贬为贱籍,与祖氏之仇不共戴天。平西王正是为了此女,不惜以身犯险,九死一生,望博美人一笑。谁知,回到京中时,此女却已于忧思之中、香消玉殒……”
说到精彩处,似也有感于这对“苦命鸳鸯”情深缘浅,说书人作势伸手拭泪。
怎料,话音未落,人群之中,却忽的传来一声厉喝,直指他胡言乱语。
沉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循声望去。
但见人群中,一身形高挑的黄衣少女猛然站起,旁边还跟着个——嗯……看着颇眼熟的、圆滚到尤为“出挑”的身影。
七、七皇子?
沉沉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可魏治怎么会在这里?
看他这又是赔笑又是哄的样子……这女子又是谁?
她下意识看向魏弃,显然,魏弃也没料到眼下会是这般场面,面色略有不虞。
眼神落在那黄衣少女腰间悬挂的玉笛上,一怔过后,眸中更添了几分阴郁之色。而那黄衣少女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只几步奔至那说书先生跟前,随后想也不想的一巴掌扬去。
“老匹夫,休得再言!”
说书人毕竟年迈,反应不及,当下“哎哟”一声、被她掀翻在地。
“……”
“……”
谢沉沉傻眼了。
不止她,甚至酒楼中,原本人声鼎沸的楼上楼下,一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而震得静谧无声:这少女生得如此美貌。怎么脾气却这般……暴躁?
沉沉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下好奇,低声问魏弃道:“公子可知道,这、这位姑娘,是何方神圣?”
魏弃沉默,眼神紧盯着那少女腰间,脸色晦暗不明。
沉沉还以为他不愿回答,当即讪讪低下头去,装作自己没问过那话。
谁知,她一低头,魏弃又似忽然回过神来,侧头瞥了她一眼。
努力按下心头业已无可控制的沸腾杀意——他平静道:“魏治只会对一个人这般殷勤。”
“……谁?”
“平西王之女,赵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