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艰难的选择(中)
赵弋与刘展离去后。
空荡荡的大殿,落地无声,静逸可闻。
姜然直直望向前方。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的思绪有些混乱,有些迷茫,有些不知所措,脑海里时不时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姜然六岁时,十岁的姜承带他偷偷溜出皇宫,在街上遇着十余个流浪乞儿,最小的有姜然这般大,最大的,比姜承高两个头。
两位单纯的皇子怜惜这些乞儿,就将身上携带的一些金子送给了他们。
那些瞧着可怜惨淡的乞儿,先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受宠若惊,可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是目光微闪,死死地盯着两位小皇子腰间的翠莹欲滴的玉佩。
这两个玉佩,是皇后娘娘亲自从一位高人手里求来的,据说,可保一生平安。
这对于两位小皇子来说,仅仅是母亲送予的一份寄托。可……在旁人眼里,却成了令人垂涎的宝物。
两位小皇子不理解,我们都把身上值钱的都给了你们,足够你们用很久了。
为什么,你们还想要这个?
讲道理的人,讲出的道理对于不讲理的人,是讲不通的。
姜承作为大哥,自然要保护小弟,于是,他很自然的将姜然护在身后,然后,他打算用宫里头先生们教他的道理,与这些乞儿们好好谈一谈。
却被他们按着打了一顿,口鼻出血,他一滴眼泪没流,只是一直大喊,为什么不讲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才六岁的姜然蜷缩在角落呜哇大哭,可,没有人在意他的眼泪,那些之前对他们二人感恩戴德的乞儿们,粗暴的将他摔在地上,扯下他腰间的玉佩,临走时,还踹了他几脚。
从那日起,姜承明白了,先生教他们那些个道理,全都是狗屁,这些道理真是这整个世间最没用的东西,有实力的人,从不讲理。
从那日起,姜然明白了,眼泪是这个世上最廉价的东西,是懦弱者才会流出的——比地面上的石子还要不值钱的东西。
两个伤痕嶙嶙的少年,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姜承狠狠抹下嘴角溢出的鲜血,轻轻拍着姜然的背,调笑道:
“然弟,别哭了,不就是打架打输了嘛!以后大哥不学诗文,每日勤练武艺,等我当上威武大将军,哼哼……别哭了,然弟。等大哥做了将军以后,谁再敢欺负你,我就领一百个手下,灭了他们!”
一百个,在年仅十岁的姜承心里,已经是顶破了天的人数了。
六岁的姜然将鼻涕眼泪擦在华贵衣裳上,重重点头,却看到自家大哥的伤口处,又流出许多鲜血。
他‘哇’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嘶声裂肺嚎啕大哭起来。
临近傍晚,这两个小皇子才偷偷摸摸的跑回皇宫,刚入朱雀大门那一刻,吓得肝胆俱裂的侍卫们,如恭迎小祖宗那般,迎接这两位小皇子入宫。
那一夜,姜承摔烂了所有的木简,撕碎了所有的圣人书籍,提起了一柄比他还高一头的锋寒长剑。
那一夜,姜然呆呆的望向无尽天穹,坐了好几个时辰,他一直在思考,人性为何会如此肮脏、这般恶劣。
于是,两位小皇子都做出了各自的人生抉择。
第二日清晨,皇帝陛下将他们二人唤至身前,问了一句:“想好了吗,你们想要些什么?”
姜承费力的提起比他还高的长剑,坚毅道:“我要当将军!大将军!最高大的将军!”
皇帝陛下微微一笑,饶有兴趣的问了一句:“多高?多大?”
姜承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大声道:“比大将军还高,比大将军还大!”
皇帝陛下欣慰道:“朕允了……然儿呢?”
姜然抿嘴不语,蓦然擡头,恨声道:“我想要天下的贱民,全部去死!”
此话一出,不仅姜承愣了半天,连皇帝陛下都是微微皱眉,呵斥道:“不得胡言乱语!天下百姓,皆是朕的子民,你小小年纪,怎能说出这般狠毒的话,谁教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皇帝陛下已经动了将宫中那些个所谓的,知识渊博的先生们,尽皆处死的心思。
姜然低头想了许久,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不答应他的要求,明明,那些贱民,是如此卑劣!
他们难道还算是个人?他们难道不该全部去死吗?
若是有一天,我成了最有权力的那个人……
这个想法,如同树苗般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任凭风吹雨打,再也无法抹除。
姜然终于擡起头,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想读书。”
皇帝陛下深深看了眼自己的二儿子,叹了口气:“如此……也好。”
他自然看得出来,小姜然并不想读书,可……小小年纪就有藏起心思的能力,假以时日,必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
就连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对,还是错。
“读书,读书……那就读书吧!”皇帝陛下收敛了面上的所有情绪,轻声道:
“先读万卷书,再行万里路,待你学成归来之时,定然也成了……比宫里头那些个老不死的师傅们,还要博学的大儒。”
姜承不知道书有什么好读的,他觉得那玩意,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可姜然却觉得,那些书里,有世间最有力量的东西,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有一个名字,叫做‘智慧’。
若是要想有推翻一切的力量,‘智慧’便是第一序列的武器。
而除了书里的‘智慧’,还需要一样东西,便是万里路途中,参悟出来的‘勇气’。
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人类的伟大,是智慧的伟大。
后来啊……
日复一日。
姜承拜入名师门下,习练兵法,参悟武道,姜然则是领着伴读,一边读书,一边走路。
这两兄弟经历了同一件事,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若干年后,姜承已成了闻名天下的征南大将军,手握数十万大军,令人闻风丧胆。
而姜然,则是学成归来后,始终待在万京城,暗自发展身后羽翼,默默积蓄力量。
日子实在过于久远,多年不见的兄弟二人感情渐渐稀薄,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姜承瞧不起,只会舞文弄墨、暗中谋划、玩弄算计的二弟姜然。
姜然则是对自家这位大哥,只会舞刀弄枪的霸道性子,嗤之以鼻。
若只是简单的瞧不起对方,那也还好,可……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目光看向了同一个方向,看向了同一个位置。
储君之位!
天风国只能有一位皇帝陛下,自然也只能有一位储君。
非我,即他!
他们兄弟二人是这样想的。
朝堂百官,天下百姓都是这样想的。
就连皇帝陛下,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第168章艰难的选择(下)
“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姜然止住回忆,纷杂的思绪渐渐拢回。
今日的叹息,比前半辈子加起来的还要多,也更为沉重。
在这个世上,总有一些炙热无比的东西,那是他拼尽一切也想要伸手触及的东西。
即便坠落深渊,即便失去所有,他仍然想要尝试向前踏出那一步。
“然儿,你想要些什么?”
皇帝陛下醇厚柔和的声音再次响在他的耳边。
姜然深深呼出口气,目光渐渐平静下来,自语道:“我,想站在世间最高处,看尽一切风景!我,想握住天下所有权,掌控世间所有人的生死!自由!”
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
刑部,大堂之上。
有十数名刑部官员分站两侧。
刑部冯泉坐在最首位,刑部右侍郎陈幸林,坐在左侧。督察院右督察御史秦云坐在右侧。
堂下站立着的人,是未湖楼三当家小爽儿。
冯泉紧紧盯着堂下之人,凛然道:“小爽儿,你方才说我天风国的二殿下与你未湖楼、棋阁联盟之事,可有实据?”
小爽儿微微摇头,嗓音嘶哑:“宁钰不仅是天机榜首,更是天风国驸马都尉,身份极为超然,刺杀宁钰一事,以二殿下深沉心思,哪里会留下些许证据?”
“若非二殿下伸手按下城防守军与京都府兵将,我未湖楼对西荆楼动手之事,怎会如此顺利?大人若是不信,不妨通传京都府尹周正与京都城防守备统领赵弋来此,一问便知。”
冯泉手中惊堂木狠狠拍下,大声呵斥:“放肆!区区未湖楼的残余流寇,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既然拿不出真凭实据,又怎敢提及京都府尹周大人与城防守备将军赵弋之名?”
刑部右侍郎陈幸林缩了缩身子,虽说他是冯泉的顶头上司,但整个万京的刑法政令以及审核刑名,皆是冯泉负责,他无权插手不说,单是此事涉及皇家子弟,他就不敢轻易干涉。
他隐隐看得出,这件事,只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小爽儿是秦云送过来的,而秦云……那可是陛下的人!
至此,心底的恐惧让他不敢再往下想。
督察院右督察御史秦云则是面无表情,默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事,仿佛与他毫无干系。
小爽儿舔了舔干裂的唇,目光平静,回道:“若是大人不信,不妨派人秉明二皇子姜然,若是其心无愧疚,应当坦然来此,我自当与他二人当堂对质!”
冯泉喉间一窒,顿觉棘手无比,这一瞬间,心底竟有些发凉。
他硬着头皮道:“二殿下何等身份,怎会与你这等贼人当堂辩,此事……无需再行赘述!若是再拿不出实据,本官就要将你收监押入刑部大牢,待陛下回京,择日交由陛下处置!”
小爽儿轻轻颔首,笑道:“这样也好……只是,我倒想问问冯大人,待陛下归来后,若是查明真相,你等又该如何自处?”
这话说出口,让整个刑堂陷入一片沉默。
冯泉目光转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却见陈幸林眼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模样,显然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
冯泉心底暗叹口气,轻唤一声:“陈大人?”
陈幸林佯装没听到,并不回应。
冯泉索性拔高音调,再喊了一声:“陈大人!”
‘腾!’一声,陈幸林猛然站起身子,面上焦急不已,大声道,“本官方才想起来,昨日府中失火,得赶忙回去救火,冯大人身为刑部主事,此等小事,自行处理便可。”
“本官先走一步!”说着,陈幸林肥胖的身子,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火急火燎跑出了刑部大堂。
好家伙,头一次听说,刑部右侍郎被人喊了两声吓得跑出刑堂的事。
真乃天下第一奇闻。
“咳咳……”冯泉脸上神色,如同吃了十几只苍蝇。
目光转向秦云,尴尬问道:“秦大人,依你来看,此事……如何处置?”
这件事,不仅关乎皇家颜面,更与夺嫡之事有所牵扯。
二皇子与匪人同盟,刺杀天风国驸马都尉宁钰,更是刺杀大皇子姜承,这件事无论真假,想来不足半日便会传遍京都。
此事极为紧要,谁敢擅自决断,进一步退一步,几乎都是死路。
这皮球属实要命,不踢不行。
可冯泉也没想到,单是喊了声陈大人,竟把这厮吓得跑出了刑部大堂,着实贪生,为人所不齿!
不过,隐约间,还是有些羡慕这位刑部侍郎,以自身名声,换得离开机会,确实果断至极。
若非冯泉是刑部主司,掌断京都政令刑罚,他也想说出‘昨日府中失火’这等拙劣谎言。
督察院属于陛下直隶,秦云也是陛下的人。
秦云的意思,或是陛下的意思?
何况……人也是秦云带来的,冯泉虽不敢轻易处理此事,但多问问,总是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