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看了眼冯泉,又将视线放在堂下的小爽儿身上,淡淡开口:“冯大人,我督察院这边的意思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冯泉终于将心收回了肚子里。
他最怕的就是,这位秦大人让他直接传唤二殿下来此。
陛下离开京都,督察院说话做事,皆是代表皇帝陛下的意思。
倘若督察院的意思真是这样,无异于皇帝陛下与二皇子彻底撕破了脸面。
冯泉领会其意,点了点头,面上重新浮现威严之色,手中惊堂木大力一拍,响彻整个刑堂。
“小爽儿,你此前所说的,事关重大且皆无实证,若是平白无故请二殿下来此,那是对皇室颜面的践踏,因而,本官决意……”
堂下的众多刑部官员,皆是呼吸紧促。
冯泉的声音平缓,继续道:“本官决意,将堂下之人,暂且收押,待本官查明此事真伪后,再另行定夺!”
刑部众多官员心底疑惑,这……说了跟没说有何区别?
秦云面色缓和,颔首道:“冯大人,督察院这边也会调派人手,助冯大人一臂之力。”若说出力,那是京都府的事情,可京都府已然涉及案情,因而不能动用。
秦云这话说的,合情也合理。
冯泉朝秦云抱拳行礼,“多谢秦大人。”
秦云摇头摆手,面色凝重,沉声道:“另!虽陛下离京北上,但此事既然事关两位殿下,我等绝不可轻率处置,我督察院直隶陛下,须先将此事呈示陛下,方为人臣之道。”
堂下众多官员包括端坐主位的冯泉皆是内心一颤。
慌忙附和道:
“秦大人处事公正,为吾等楷模!”
“理应如此。”
第169章贪生怕死的人才
人们往往对自己的事闭口不谈,却对旁人的事,怀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尤其是对那些个身处高位的人。
最重要的是,天风国也没有哪条禁令是不许百姓私下议论的。
因此,即便是街边赋闲厮混的流浪汉,也能对朝廷大事说上那么几句。
酒馆、茶楼、赌坊、烟柳之地,但凡有人聚集的地方,大都在谈论此事。
有人信,有人不信,也有人半信半疑。
这几批人都是扯着嗓子,涨红了脸,奋力反驳对方的话语。
每当说的对方哑口无言时,便能迎来满堂喝彩声。
其实……对与错,并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他们也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他们最在意的,永远是自己说出一番不凡言论后,旁人投来敬佩的目光。
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旁人的尊敬,这会让他们觉得,自己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作用。
大皇子,二皇子,那可都是平日里高不可攀的人物啊……
流言蜚语却在有心人的四处宣扬下,以恐怖的速度蔓延。
短短半日不到的功夫,小爽儿在刑部大堂上所说的话语便传遍了整个万京城。
与此事一同传扬出来的,是刑部右侍郎陈幸林‘府中失火’的言论。
无数人对这位刑部的陈大人嗤之以鼻,他们觉着若是自己身处于那个位置,定然不会与陈大人一般,贪生怕死。
当然,他们也只是说说罢了,毕竟他们也只是,小人物。
小人物,永远只能耍耍嘴皮子的功夫,永远不可能真正参与上位者的博弈。
斜阳西落,临近宵禁时。
长孙婉儿费力提着两大篮竹条,小脸微红,从街上走回农家小院大门外。
宁不凡说,要为众人编制一些竹椅,需要一些新鲜脆薄的竹条。
因此,今日采购时,特意去街上,寻了家店铺,挑了些瞧着新鲜的嫩竹,特意让店家磨平了棱角,切成了两半。
微微叹口气,长孙婉儿有些苦恼,这些竹条大概也只能编制一两个竹椅,明日大概还要再上街挑一些。
回过神来,她先是将两个盛满竹条的篮筐放下,轻轻推开了大门。
然后又将篮子提起,缓步迈入小院。
入眼便瞧见了白发王十九左手提着木剑,右手捏着宁不凡的衣裳,满面怒容,口里嘟囔着什么,好像在骂人,而被骂的宁公子倒是满面淡然,还若无其事的挠了挠耳朵。
柳思思与柳凝儿两位女子坐在桌案旁,手里清洗着今夜要炒的绿菜,对身旁发生的事置若未闻,脸上毫无异色。
长孙婉儿微微叹口气,这两人怎么又吵起来了。
她轻轻将竹篮放于地面,顺手合上大门,然后缓步走向争吵的两人。
伸手拉开王十九攥着宁不凡衣裳的手,无奈道:“王十九,怎么可以对宁公子如此无礼,人家不是刚送了你一张竹椅吗?”
“嘿嘿……”王十九冷笑两声,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骂道,“我救这奸商一条狗命,他送我张竹椅,那也是我应得的!”
宁不凡轻咳一声,嘲讽道:“王兄,可要把话讲清楚了,我从未收过你一两银子,我怎么就成了奸商?”
王十九身子一动,正欲站起身却被长孙婉儿按在竹椅上。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怎么都跟个孩子似的,我方才要是不在,你们就又打起来了,王姐姐呢?”
宁不凡朝最左侧的卧房,挑了挑眉,正色道:“她啊,今儿个不是去街上把那把装饰好的竹椅拿回来了吗,也是刚回来,在卧房里呆着呢。”
长孙婉儿抿嘴笑道:“看来王姐姐对宁公子的手艺,很满意呀。”
若不满意,又怎会特意把这把竹椅搬回卧房,只怕是真的喜欢那个物件,不想让其余人使用。
“对了婉儿,”宁不凡理了理衣裳,坐在小石墩上,“今日万京城内,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众人的身份皆是不便出门,因此,每日婉儿上街,便负责将万京城内的消息带回小院。
若是特意打听消息,恐生外事,因此,宁不凡倒也没让婉儿特意去打探任何消息,只要她每日在茶馆坐坐,听听旁人谈论的一些消息,然后带回来便可。
婉儿仰着小脑袋,细细想了一会儿,看向宁不凡,笑道:“今日有不少消息,说起来还与宁公子有些关系。”
宁不凡目光闪烁,心里已然猜到了婉儿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过他仍是含笑倾听。
婉儿清了清嗓子,声音轻柔,娓娓道来:“今日拢共听到了三个消息。第一件,督察院秦云大人将未湖楼三当家的小爽儿越过大理寺,交给了刑部审理。”
“第二件,便是小爽儿说出了未湖楼与天风国二皇子姜然盟约之事。姜然曾联合棋阁刺杀天风国驸马都尉宁钰。还有就是,他曾与未湖楼达成盟约,为未湖楼按下京都府尹与万京城防统将,助未湖楼拔除西荆楼在天风国的势力,事成以后,派遣一品高手刺杀大皇子姜承。”
“这第三件事嘛,说来也好笑……今日刑部众多官员与督察院秦云一同审理小爽儿时,刑部主司冯泉不敢做主,便轻唤了两句‘陈大人’,于是,那位刑部右侍郎陈幸林便说出‘府中失火’落荒而逃的言论,哈哈……天风国怎会有如此贪生怕死的官员。”
宁不凡听闻此话,想起了那个,他欣赏不已的胖官陈幸林,也是摇头一笑,“此人倒是机敏,知晓此事不好掺和,故意找了个蹩脚的借口,逃之夭夭。”
王十九冷哼一声,仰头道:“此人这般行径,为人所不齿,我要是那天风皇帝,第一时间便宰了他!”
宁不凡只是轻轻一笑,也不做解释。
若是要让他列举出天风国最为机敏的官员,必定是那位胖官陈幸林。
此人故意以颜面尽失为代价,轻轻一跃便跳出了这个旋涡。
虽将自身名声搞臭,却在暗地里告诉众人,他永远不会参与夺嫡之事,永远不会为谁站边。
这样机敏的官员,这样厚脸皮的官员,这样有能力有眼光善于审时度势的官员,哪个皇帝不喜欢?
越是贪生怕死,那些个上位者,便越喜欢。
倘若你将身家性命放在了首位,用起来,便会放心许多。
因此,宁不凡敢断定,即便一整个朝堂的官员都倒下,这位机敏的陈大人,也是那种能够站立到最后的人。
这人虽然无耻,但确实是个人才。
第170章穷怕了
“啊……”长孙婉儿一拍手,小跑向院门,费力的提起两个篮筐,折返到宁不凡身旁。
“宁公子,竹条我带回来了,看看还需何物,我明日上街时,再采购一些回来。”
宁不凡只是摆摆手,温和笑道:“倒是还需要些木料……不过也无妨,不急在这一会儿,对了婉儿……今日万京街面,除却这三个消息外,可否还有别的什么异常?”
“嗯……”长孙婉儿将手里篮子放下,蛾眉轻挑,沉吟道,“万京封闭了整整半月的四门开了,这个算吗?”
万京城解封了,倒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那位二皇子终于做出了他的选择,毕竟,摆在他前方道路上的选择,也仅有那一个。
宁不凡心思微动,本想再问一句‘京都城防守备营可有异动’,可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婉儿并非暗探,这些她哪里会知道。
于是,他轻轻颔首,揉了揉婉儿的小脑袋,赞叹道:“婉儿精明干练,聪明伶俐,王十九这厮能有你这般好友,是他的福气,待会儿,我先给你做把竹椅,定然比这江湖神棍屁股
王十九躺在椅子上,懒洋洋的哼唧几声,倒也没开口。
长孙婉儿略微促狭,看了眼王十九头上的干枯白发和脸上如同山脉沟壑的皱纹,忍不住心底一酸,抿嘴小声道:“王十九伤还没好呢,我那把椅子,就跟他换一下,隔日我拿去店家装饰一番,垫些绸缎细料,这样他也能稍稍舒适些。”
躺在竹椅上缓缓摇晃的王十九,心底暖了些,面上却未曾表露,只是轻咳一声,摇了摇头,“瞎说,我伤早好的差不多了,再过些日子,便能稳入一品,婉儿大可不必忧心于我……在万京这些日子,你也不少操劳,也别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你知道,我是江湖神棍,命硬。”
命硬……
长孙婉儿张了张嘴,却未出声。
上一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在大燕国的皇宫。
那时,是自己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宫殿屋顶破裂倒飞,在阳光映射下,这名白发老者就像是天神一般,从天而降。
在王十九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起,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这更像是一种,血肉交融的亲情。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但她不能再失去王十九,这是比死亡更令人畏惧的东西。
“行了……”宁不凡嘴角含笑,打趣道,“不就是一把竹椅吗,瞧你们给我整的,泪都差点流出来了,我给你俩都整把新的,要不是王十九这厮抠门,我早就给这院子里的家具换一遍了。”
“噗嗤。”长孙婉儿捂嘴一笑,白了宁不凡一眼,搬了个小石墩到柳思思身旁,搭了把手,一块儿洗菜。
这世间能互为真心相待的人,着实不多,若是遇着了,多珍惜才是。
王十九嘿嘿一笑,轻踹了宁不凡一脚,极为嘚瑟的努努嘴:“咋的,羡慕了?不过像你这般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大概感受不到何为被一个人以真心相待的滋味儿。”
瞅瞅这副小人嘴脸,还好意思说我宁不凡无耻?
不过,他也不恼,随手拍了拍身上的脚印,笑道:“咱们先不说这个,聊聊别的,此前我听叶辰说过,王兄入了一品之后,便是一品境战力无敌之人,世间无敌啊……不知到那时,王兄想去做些什么?”
“这个啊,”王十九轻咳一声,招了招手。
宁不凡会意,靠近了一些。
王十九低声道:“等我入了一品,我得先去洛水城,去把那四眼仔,哦,就是仵世子阳,我先把他按在地上打三天再说。”
“之后呢?”宁不凡点了点头,王十九与仵世子阳之间的嫌隙,他从叶辰口中得知了一些真相,因此,对王十九能说出这话,倒也能够理解。
白发老者微微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凝重颔首,说道:“把四眼仔打死之后,我就多挣点儿钱,寻个幽谷深山,慢慢等死呗。”
宁不凡心中好笑,打趣道:“不当江湖神棍坑蒙拐骗了?”
王十九翘着二郎腿,懒洋洋道:“入了一品以后啊,不仅尘垢褪尽延寿三百,更可辟谷绝息……我之前未入一品,免不了为柴米油盐五谷杂粮所扰,这才靠着些许嘴皮子功夫行走江湖,这不都是为了挣点饭钱嘛。否则我一个山里出来的单纯少年,不早就饿死在俗世了?”
宁不凡摇头一笑,“得了吧,您这脸皮厚度,比我可是不遑多让,咋就好意思说自己是单纯少年?不过……到时候你都入了一品了,咋还得多挣点钱才归隐深山老林呢?”
王十九百无聊赖的掏了掏耳朵,骂道:“你懂个屁,钱财不仅仅是钱财,更是因果,此间有大缘由,有大造化,不足为外人道也。”
宁不凡狠‘呸’一口,嘲讽道:“你这神棍,又拿这般话语忽悠我不成?你既然说钱财是因果,又怎么敢随意沾染,难道不该散尽钱财,得寻超脱其外?”
王十九‘嘿嘿’一笑,满不在乎道:“我这辈子,何曾惧怕过因果缘法?就让这世间因果尽皆加于我身,宁兄,你若是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因果,全给我,让我一人承受便是。”说着,他右手向前一伸,四指向内轻摆两下。
一人承受?闻及此言,宁不凡脸色一黑,狠狠拍掉王十九的爪子,眉头紧蹙,冷声道:“你就抠吧你,你这厮,早晚得死在钱眼儿里!”
“我跟你说,我这辈子啊,从来不怕死……”王十九将清池剑放置腰间,双手向前一摊,无奈道:“我怕穷。”
给人家算命,那可是个不稳定的行当,若是字字玑珠倒也罢了。
王十九行走洛安城那么多年,谁不知道他是个铁铁的江湖骗子?
纯粹靠嘴皮子忽悠,又能忽悠几个真正的傻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这位天机阁入世行走,大多时候,都是过着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若不是长孙婉儿时常照拂王十九,只怕他能成为六大不可之地里,千百年来第一个上街乞讨的入世行走。
你还真不能说他贪财,他真是穷怕了,你没看到吗——他头发都饿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