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的身影经过方才一段时间的挪动,终于消失在了人海中。
辛赣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杯盏。
身旁人断断续续和他说着话,但简直全凭本能回答,连自己说出了些什么都无法感觉到。
而当意识到自己竟然开始要花掉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勉强辨认出手中杯盏颜色的时候,辛赣知道他的心飞去了哪里。
他吐了口气。
随后他霍然起身,向外大步走去。
一众人看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赵蕃看一眼韩淲,想了想,笑着道:“他们兄妹两个,关系倒确实好得像一个人啊。你定亲再不急,说不定过不久就能听见他们两个谁的好消息比你更早了。”
韩淲笑着说:“...那是…不和小孩子比。”
却不再继续积极接话,只慢慢喝一口方才辛赣给他斟好的茶,渐渐沉默下去。
...
雨丝乱飞。
辛赣什么也不说,只坐在一路跑回带湖庄园的莲心身边,帮她一起整理起了书信文章。
这些都是莲心当年刚被辛家收养,辛弃疾逼着她学诗学词时的游戏之作。
现在翻来,倒是觉得用词虽幼稚天真,音律也不谐,却别有一番意趣。
故纸堆里,积了不少的灰尘。
上饶又潮湿,这间小轩还临着瀑布,不少字纸都被潮气洇了一片,有些模糊了。
“谁放在这里的?在瀑布旁的轩室,根本不是存放字纸的地方。”
辛赣蹙着眉,简直有些焦头烂额了,一边将纸张揭开,小心复原,一边抽空看一眼莲心的神情,“...不过你不必担忧,要将它们复原,也不过多耗些心思罢了,不会叫它们真的损坏的。”
莲心面上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
“算了,反正也只是些过去的诗词。什么水平,我也知道。坏了就坏了吧。”
仿佛是本来就少的耐心又一次耗尽了似的,她也不再像方才那样学着辛赣小心翼翼地揭开粘连在一起的纸张了。
只脸色阴沉下来,忽然一握拳,将手里好不容易分离开的纸张又揉作了一团。
墨痕宛然。
满手的墨色便洇开来。
辛赣不语,看了莲心一眼。
他放下手里的纸张,伸过手来,擦掉莲心脸上鬓发所沾连的水珠,拇指慢慢停在她的脸蛋上。
方才,经过他处理过的那些字纸已从一开始浓墨氤氲的样子恢复了许多,能看得见其上字迹了。
辛赣看清了上面的所有词句。
很多首浣溪沙。
很多首浪淘沙。
很多仿写,少有原创。但它们字字句句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
——都是水字旁的词牌名,都是水字旁的句子。
这代表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涧泉,观水。
那个时候,你就这么想要他看见你吗?
辛赣的指尖停在莲心的眼下。
“我知道,我明白...”
他轻声说,看着莲心渐渐把脸埋进了他的手掌里,那种难过的样子,让他根本无暇管顾自己的心痛,只能看见她的心痛。
他抱住莲心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莲心颤抖的声音从他怀抱里传来:“...你真的明白?...你懂?”
“我真的明白。我真的懂。”
辛赣说。
他紧紧抱住莲心打颤的身躯。
小小的一个,柔软、温热,他亲眼看着这副身躯一点点长大。
看到她难过,他怎么会不感同身受。
这就是少年时的爱恋啊。
喜欢一个人,就会踩着他的影子走。他都懂。
莲心在他无声的温和注视里,眼眶慢慢红了。
在辛三郎牵着她的手里,她跟着他,一路从东边山林里走过,哭了一场。
直到往年积压的不敢开诚布公说的话都说尽了,眼泪流干了,鸟都婉转鸣叫得累了,他们仍然没有离开这片山林。
莲心停下脚步,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身上。
而今日也许是看出了莲心的难过,辛赣没再推开她有些过分的举动。
莲心感觉出来,便看他许久。
她伸出手,去摸着他的耳朵。
首先是耳廓,然后是耳垂。
最后,她的上身向前倾倒,想要把嘴凑近他。
也许是故技重施,谁知道呢?
心里的痛苦难以用身体来缓解,莲心知道。但不对的药也是药,吃些药总比滴水不进要好。
莲心觉得自己像个背着登山装备走进沙漠中央,以为会看见绿洲,却只看见已经被渴死的原始部落居民的探险家一样。
简直无法忍受了。
莲心张嘴,想要含住辛赣的耳垂。
而手指却在他的脖颈边流连,慢慢的,开始往衣领里面钻去。
要碰到皮肤前的一瞬间,手指被人轻轻握住。
这么近的距离,莲心很少用来观看辛赣的双眼。
而她现在正在看着这双眼睛。
他的双眼就像两丸水银一样,乌黑澄净,被溪水濯洗过一样。
就在此刻,就在这里,温柔地注视于她。
感觉到本想摸向辛赣领口的手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握住了她的整只手,很轻的力道,带着她移动。
顺着颈线,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他的心口。
莲心看着他的眼睛,手按在他的心口,闻见他的气味。
心跳在两个人交叠的手下加快。
手被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护在心上,辛赣慢慢抱紧了莲心,轻轻摇晃。
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去含住耳垂的嘴不再有知觉,想要去摸领口的手也无以为继。
莲心深深吸气,又呼气。
天地幽蓝,大雨滂沱。
潮湿的雨气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肺腑、心脏。
没有解药,没有缓释,但她第一次感到从喜欢一个人的雨季里脱身、那种轻松自由呼吸的感觉。
她慢慢地,将脸靠在了辛赣的臂膀上。
“不论什么时候…”
辛赣的侧脸压着莲心的耳朵和头发,他抱紧了莲心,慢慢地说,“…我都会在你身边。”